在荷兰邂逅马勒孙女:跨世纪音乐巨匠的爱与遗憾
发布时间:2025-07-15 23:48 浏览量:1
初到阿姆斯特丹时,这里正值初夏。运河上水光潋滟,自行车铃声清脆,偶然路过的安妮之家静默地诉说着历史,在走街串巷时能闻到松饼的香气,一切当下发生的和过去的旧记忆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这个城市奏给游人听的最温柔的乐章。
这座城市自带的这种音乐性,与这里2025年5月举办的马勒音乐节所相呼应。一位20世纪的天才作曲家,在今天又被重新聆听与解读,如同某种被唤起的旧情绪,在不经意间浮现。
马勒音乐节,法比奥·卢易西指挥NHK交响乐团演奏马勒第三交响曲,摄影:Milagro Elstak
马勒这位音乐界的巨匠,出生于波西米亚,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在维也纳度过。那么,为何一场盛大的马勒音乐节会在这遥远的阿姆斯特丹举行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阿姆斯特丹,正是他生命中那份「第二音乐故乡」。
Gustav Mahler(1860–1911) ©themahlerfamily.com
这样的缘分并非是一见钟情。反而,马勒初到阿姆斯特丹时,曾抱怨这里阴雨连绵、喧嚣嘈杂。他向作曲家迪彭布罗克(Alphons Diepenbrock)倾诉,怎能忍受一个「总是下雨,噪音又多」的城市。
马勒对这里港口和码头的喧嚣感到不堪重负,于是曾逃离阿姆斯特丹,奔向赞德福特(Zandvoort)的沙丘或纳尔登(Naarden)附近的荒野,寻求片刻的宁静。
然而,当他某一次踏入阿姆斯特丹宏伟的皇家大会堂(Royal Concertgebouw),音乐如潮水般将他席卷,他惊讶于乐团的精湛准备:「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当他们释放我的第三交响曲时,那气势磅礡,令我屏息!」这份音乐带来的震撼,彻底改写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态度。
2025年马勒音乐节举办场地:阿姆斯特丹皇家大会堂音乐厅,摄影:Jessie Kamp
这就是孟格尔贝格(Willem Mengelberg)的造诣,他以其无比的热情和对马勒作品的透彻理解,将这位作曲家引进了阿姆斯特丹。孟格尔贝格比马勒年轻11岁,在24岁时就成为了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首席指挥,并在此深耕数十载,直至1945年。孟格尔贝格将马勒视为「二十世纪的贝多芬」,不仅邀请马勒亲自指挥第三交响曲,随后又邀请马勒指挥第一交响曲,并承诺会提前让乐团进行充分排练。
这份细致入微的准备,让素来对乐手表现不满的马勒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在孟格尔贝格的家中(范·埃格恩街107号),马勒虽不喜酒店外的社交,却因孟格尔贝格夫妇亲切随和的款待而感受到了温暖。马勒在客簿上写道:「一个贫困的音乐家能找到家的归宿。我仿佛在阿姆斯特丹找到了第二个音乐故乡。」
1920年,为了庆祝孟格尔贝格担任皇家大会堂管弦乐团指挥25周年,首届马勒音乐节隆重举行。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事,所有马勒已完成的乐曲,在15天内轮番上演。乐坛名流齐聚,马勒的遗孀阿尔玛·马勒(Alma Mahler)与当时16岁的女儿安娜皆亲临现场。阿尔玛赠予孟格尔贝格马勒第七交响曲的手稿,见证了他们之间深厚的艺术情谊,也象征着马勒音乐精神在阿姆斯特丹的延续与传承。
左:1920年马勒音乐节,阿姆斯特丹 ©Mahler Foundation
右:第一届马勒音乐节海报
时隔75年,第二届马勒音乐节于1995年5月1日至17日再度点燃了阿姆斯特丹的音乐热情。这场盛大的音乐飨宴中,世界顶尖的乐团齐聚一堂,奏响了马勒的交响史诗。马勒的孙女玛丽娜(Marina Mahler)也受邀出席,她带着一份特别的礼物——由她母亲安娜创作的马勒青铜半身像,将其赠予大会堂。这尊半身像,是安娜根据儿时对父亲马勒的印象所创作,也是唯一一尊青铜铸造的马勒半身像,如今就在大会堂的走廊上。
马勒青铜半身像,摄影:Monika Rittershaus
值得一提的是,在安娜创作的马勒半身像之外,罗丹(Auguste Rodin)也曾为马勒创作过一尊半身像。这背后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1907年,马勒离开维也纳歌剧院后,阿尔玛的继父、画家莫尔(Carl Moll)为了向这位音乐家致敬,希望罗丹能为马勒塑像。1909年,两位当时都处于创作巅峰的巨匠得以相遇。罗丹在一个月内, 创作了七种不同的初步研究模型,最终选定了两种马勒的肖像,并制作了多个青铜和白色大理石版本。其中一尊大理石半身像甚至被误标为「莫札特」,即便今日,巴黎罗丹博物馆仍将其标注为「莫札特(古斯塔夫·马勒)」。
第二届马勒音乐节不仅有众多世界级指挥家如海廷克、阿巴多、夏伊、穆蒂等人执棒,更吸引了3万余名付费观众,其中30%来自海外,所有马勒音乐会的门票均告售罄,这也再次证明了马勒音乐的永恒魅力。
马勒第八交响曲现场,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和Klaus Mäkelä,摄影:Eduardus Lee
时至今日,阿姆斯特丹皇家大会堂迎来史上的第三届马勒音乐节,并于2025年5月8日至18日举办。这场音乐盛事为期11天,汇聚了来自欧洲、美国和亚洲的顶尖乐团,呈献了马勒的全部交响曲与歌曲作品,吸引了5万余名来自56个国家和地区的观众亲临现场。
音乐节的魅力超越了音乐厅的围墙。不仅音乐厅门票售罄,即使阿姆斯特丹5月天依旧稍冷,冯德尔公园的11场露天转播也座无虚席,更有数十万人通过荷兰国家广播电视台收看或收听。
马勒音乐节,2025年 ©Het Concertgebouw
超过1100名音乐家参与其中,仅《第八交响曲》(千人交响曲)一场,就有420名表演者同时登上舞台。马勒的亲孙女,今年81岁的玛丽娜仍精力充沛,她不但多次接受采访,亲自颁发奖项,更亲临马勒故居的露天转播现场。
马勒第一交响曲,Klaus Mäkelä 与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摄影:Eduardus Lee
Jaap van Zweden与芝加哥交响乐团在冯德尔公园演绎马勒第六交响曲,摄影:Milagro Elstak
马勒第八交响曲,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与Klaus Mäkelä,摄影:Eduardus Lee
马勒音乐节,柏林爱乐乐团,摄影:Monika Rittershaus
巧合的是,自己此次阿姆斯特丹之行,与玛丽娜入住了同一家酒店。这座始建于 19 世纪的宏伟建筑,前身是银行,后成为音乐学院,酒店之名 Conservatorium Hotel Amsterdam(阿姆斯特丹音乐学院酒店)也因此而来。
Conservatorium Hotel外观 ©Conservatorium
酒店到处充满了音乐的符号,入口处悬挂着许多小提琴犹如一盏“小提琴吊灯”,许多客房则是由昔日的琴房巧妙改造而成。酒店的设计由意大利建筑师 Piero Lissoni 操刀。他保留了原有的墙砖、彩绘玻璃与温润的镶木地板,并将自己简洁线条的设计风格和柔和的色调融合,宽敞的玻璃中庭大堂酒廊中,岛屿般错落有致的扶手椅与沙发营造出一个个温馨私密的角落。
在马勒音乐节期间,这里不但与皇家大会堂只有几步路,与收藏了许多梵高及林布兰杰作的梵高美术馆、荷兰国立博物馆等文化地标也仅咫尺之遥,不仅仅是参加音乐节,对同时热爱艺术的我,几乎就是上上之选。
左:酒店入口处的吊灯 ©Conservatorium
右:Conservatorium酒店内部 ©Conservatorium
我曾与玛丽娜在视频中相遇,这次在酒店重逢,她一眼就认出我来。她不仅乐于细数那素未谋面的祖父马勒的点滴,更倾心分享她所熟识的祖母阿尔玛的往事。
寒暄之余,我邀请玛丽娜坐下来聊聊,希望从她这里捕捉更多关于这位音乐巨匠的过往。玛丽娜欣然接受,于是向我娓娓道来:童年时代,马勒的音乐仿佛是遥远的星辰,不曾照亮她的世界。7岁那年,她随母亲告别英伦,首先抵达加州的比佛利山庄,与祖母相伴。随后,玛丽娜被送入寄宿学校。
“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也会去听音乐会。布鲁诺·瓦尔特就住在祖母隔壁,那里有一个小型的音乐社群,然而,其核心并非马勒的旋律。荀白克在那里,史特拉汶斯基也曾翩然降临。我清晰地记得那些音乐会,但马勒的乐章并未被如此频繁地奏响,因此,我真正触碰到他的音乐,是多年以后。”
上:马勒第一交响曲,克劳斯·梅凯莱与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摄影:Eduardus Lee
下:Marina Mahler(左二),马勒音乐节,摄影:Milagro Elstak
玛丽娜对祖父最初的清晰记忆,竟是文学而非音乐,当她得知祖父最爱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恰好也是她钟爱的读物那一刻,她与这位在她母亲幼年时便已离世的祖父,产生了一种跨越时空的非凡联结。
特别是自从玛丽娜的母亲于1988年过世之后,玛丽娜便投身于一项神圣的使命:她要珍藏并传承祖父及祖母的艺术遗产,通过多元的途径,将马勒的精神在当代世界焕发新的生命力。玛丽娜设立了马勒基金会,系统性地推广并延续马勒的音乐与思想的同时,还发掘并培养艺术领域的后继者。
上:致亲爱的马勒!摄影:Eduardus Lee
下:马勒艺术歌曲音乐会,Julius Drake、Catriona Morison与James Newby 联袂演出,摄影:Eduardus Lee
此外,玛丽娜还成立了马勒大地之歌基金会。机构专注于自然环境与气候变迁的宏大议题,巧妙地引用马勒那句“吾乃自然之歌者”的表述,将其转化为引导性的启发,以此激励各类艺术形式超越既有界限,开创关于地球未来的全新表达与叙事,就如同谱写一曲献给大地的壮丽诗篇。
马勒音乐节,国立博物馆篇,摄影:Eduardus Lee
除了这些宏大的计划,玛丽娜还热衷于讲述那些充满私人记忆的动人故事,比如即将问世的《阿尔玛与古斯塔夫:马勒家庭相册》。这本可以在 The Mahler Family 网站购买到的珍贵相册,以传真复制的形式,揭示了她祖父母自1903年至1911年间那段亲密无间的岁月。其中还有阿尔玛用紫色墨水亲笔写下的注释,字里行间充满温柔思念。
翻阅这些页面,仿佛进入了马勒一家的日常,这份平凡而真挚的生活,赋予了马勒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力量,去谱写出那些震撼人心的不朽音乐。
《阿尔玛与古斯塔夫:马勒家庭相册》©themahlerfamily.com
马勒与荷兰的情感联结,并非仅限于音乐创作,也同样延伸至他心灵深处——在莱顿与心灵导师弗洛伊德的关键相遇。
1910年8月26日,当弗洛伊德在荷兰莱顿附近的海滨小镇度假时,这两位世纪巨匠终于得以相见。这次会面可谓一波三折,曾三度取消,最终才在弗洛伊德即将前往西西里岛度假的前夕,焦虑不安的马勒从阿姆斯特丹赶来赴约。
马勒此行,是为了他与妻子阿尔玛·马勒(Alma Mahler)之间日益恶化的婚姻关系,尤其令他困扰的是性能力问题。他深爱着阿尔玛,却也因她的不忠而痛苦不堪。
阿尔玛·马勒 Alma Mahler (1879–1964) ©themahlerfamily.com
阿尔玛与包豪斯学院创始人、建筑师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的恋情始于1910年夏天。彼时,阿尔玛因女儿玛丽亚(Maria)的去世而陷入悲痛,便前往托贝尔巴德(Tobelbad)温泉疗养地休养。在那里,她结识了格罗皮乌斯并与之发展出恋情。阿尔玛回到维也纳之后,格罗皮乌斯写给她的情书,却阴错阳差地寄到了马勒手中。这封信揭露了这段婚外情,让马勒震惊不已,也成为他向弗洛伊德寻求帮助的直接原因。马勒渴望弗洛伊德能为他解开这份情感的死结,挽救濒临破碎的婚姻。
在莱顿城中,两人进行了一场长达四小时的「分析性对谈」。他们沿着学术大楼、植物园和拉彭堡运河漫步,马勒倾诉了他的人生故事,而弗洛伊德则以其洞察力,迅速捕捉到马勒与母亲之间非同寻常的联结,以及这份联结如何影响着成年后的他。
马勒与弗洛伊德会面的地点,1910年,金狮酒店 ©Mahler Foundation
弗洛伊德后来透露,马勒内心深处对母亲有着强烈的依恋,这种「母亲情结」投射到与阿尔玛的关系中,使他对失去阿尔玛的恐惧达到近乎偏执的程度。童年时期父母的争吵,以及马勒逃离家门时听到的街头手风琴曲《啊,亲爱的奥古斯丁》,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片段,都成为他音乐中「高贵悲剧」与「轻浮娱乐」并存的根源。
这次分析性对谈确实带来了效果,婚姻关系也似乎有所缓和。弗洛伊德在1925年曾向他的学生玛丽·波拿巴(Marie Bonaparte)提及这次会面,并表示马勒对精神分析的理解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马勒的妻子阿尔玛在她的自传中也写道,马勒是出于对失去她的恐惧而寻求弗洛伊德的帮助。弗洛伊德告诉马勒,他在遇到的每个女人身上都在寻找他的母亲——一个贫穷、受苦且痛苦的女人。阿尔玛还提到,马勒禁欲并害怕「女人」,他「害怕被拖垮」的恐惧是巨大的,这也是他回避生活和所有女性的原因。弗洛伊德也曾指出,阿尔玛在与男性的关系中,也在寻找她父亲的心理原则,因此她也永远不会离开马勒。
巧合的是,马勒的第八交响曲虽然早于与弗洛伊德会面之前便已谱写完成,但其全球首演却在1910年9月慕尼黑的音乐厅中,于他与弗洛伊德会面后不久盛大举行。这部被誉为「千人交响曲」的巨作,以其宏大的规模和磅礴的气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仅在音乐界引起轰动,更以其辉煌的胜利,奇迹般地重新赢回了阿尔玛的心。
这份奇迹般的转变,既是第八交响曲巨大成功的力量,也可能是弗洛伊德在莱顿与马勒进行的四小时治疗性漫步所带来的深远影响。然而,命运弄人,马勒在会面后不到一年便离世,使得这次心灵的疗愈未能持续。
1910年慕尼黑音乐会,第八交响曲(首演),1910年9月12日 ©Mahler Foundation
弗洛伊德对马勒的理解能力感到惊讶,因为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迅速领会精神分析核心的人。尽管马勒对精神分析一无所知,但他对自身痛苦的深刻感知,使他成为一位非凡的病人。这次会面,揭示了马勒内心的复杂与脆弱,也为这位音乐巨匠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增添了一抹深沉的色彩。
第三届马勒音乐节在马勒的忌日5月18日,柏林爱乐乐团以动人心弦的《大地之歌》及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为这场为期11天的音乐盛典画上了句点。
令人遗憾的是,马勒本人从未亲耳听到这两部作品的首演,因为他于它们公开演出前便已心碎离世。那份心碎并非是比喻,而是字字泣血的真实。当马勒那颗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心,被挚爱的阿尔玛与格罗皮乌斯之间那段婚外情无情刺穿时,马勒怎能不痛彻心扉?然而,命运的残酷却不止于此:无情的草绿色链球菌,像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在当时尚未研发出抗生素的年代,这不啻于一纸冷酷的死刑判决。
这位心力交瘁的音乐家,最终在1911年5月18日的午夜,带着满腔的悲怆与未尽的乐章,黯然离世。据说,为了确认他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是否真的停止跳动,竟是依照他生前的特别要求,用冰冷的针尖,刺穿了他已然破碎的生命。
马勒在美国留下的最后一批官方肖像 ©Mahler Foundation
音乐节虽已落幕,但它再次证明,马勒的乐魂,已与阿姆斯特丹这座城市紧密相连,共同谱写着不朽的乐章。而马勒在21世纪的重要性,更超越了纯粹的音乐范畴。他对自然与生命的热爱,在21世纪的今天,仍以更为广阔和紧迫的意义,在音乐与艺术中传递,回响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回响在天地间,奏出一首永恒的生命之歌。
上:《马勒超越 52》,新欧洲乐团,约翰-华纳指挥,克伦-莫泽里女高音
下:马勒第八交响曲现场,摄影:Eduardus Lee
宋佩芬 Peifen Sung
长年定居欧洲,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为FT中文网、时尚芭莎、国家地理、腾讯文化、GQ等中文媒体撰写文化及文化旅游特写。她涉及广泛,足迹遍布,有时候连当地人都进不了的地方,她也有办法通行!她擅长获取第一手资料,采访到最热门的人物,从亲身体验的角度,深入浅出地为读者做动人的报道。
《阿尔玛与古斯塔夫:马勒家庭相册》更多信息详见:
图片来源:
Mahler Foundation,
Conservatorium Hotel, Het Concertgebouw
总策划:徐宁
编辑:Guannan Liu
撰文:Peifen Sung
设计:张晓晨
编辑助理: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