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渴望被欺骗
发布时间:2025-07-14 20:41 浏览量:1
女士们,先生们,请关闭手机,屏住呼吸,帷幕正在缓缓拉开,欢迎来到疑点重重的魔术世界。烟雾中,红眼白兔从高顶礼帽中跳出,同一张扑克牌反复出现,美丽的魔术师助理被锯子切成了两半,但她的眼睛依旧生动扑闪,向你传递着诡异的讯息。
魔术师们精心策划不流血的“犯罪”现场,虚构暴力,召唤鬼魂与神灵。但不用担心,一切都合法合规。他们坦荡宣告,这都只是基于一些无伤大雅的骗术,整个舞台不过是一个布满了谜题的幻觉。
只需一张门票,你就可以暂时忘记这个冲突频发、诈骗横行还要遵循物理法则的糟糕世界,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交易。“当真实的世界变得不太好时,人们往往会开始寻找其他的意义。”来自芬兰的艺术家和魔术师Kalle Nio说道,“魔术就在这时成了人们想要观看的东西。”
Nio将魔术与影像、装置、行为艺术相结合,创造出迷幻而又神秘的舞台,试图以此来解开他对周遭世界的困惑与迷惘。他笃信着魔术是一种具有巨大潜力的艺术形式,因为它不仅能使你体验到震撼,而且“能让你感觉像置身于尘世之外,有时甚至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样你就不必再去想世间所有的苦难了”。
艺术家 Kalle Nio
这算是某种懦弱的、对现实的逃避吗?但魔术留下的谜题,也无疑在时刻提醒着观众现实多样的可能性。从充满谎言的现实世界逃向纯粹是谎言的魔术剧场,在Nio看来,也就意味着开始接受未知,接受事物悬而未决,同时接受“人们是如此容易被愚弄”这个被忽视了太久的真相。
为了能够成功骗过所有人,魔术师常常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Nio的每一个舞台作品通常都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来完成。从有想法,到试验、实施、修改,最后上演,每一步都格外艰难。甚至在表演完成的最后一刻前,魔术师都不能完全保证他们的诡计是否已经奏效——仿佛准备一场“犯罪”。
但大多数时候魔术被分类为一种娱乐形式,它只会从观众那里收取一张门票。Nio从五岁开始表演魔术,十四岁成为职业的魔术师,但那之后他不想让自己的魔术表演再局限在单纯的娱乐之中,于是他前往艺术学校,学习视觉艺术,想要改变传统并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
什么是表演艺术,什么是剧场,我们又该如何看待魔术或者魔术师?Nio在他的创作中不断抛出这些问题,试图从作品中找到答案。他将自己的魔术技法与各种艺术形式相结合,舞台上的表演如梦似幻,邀请观众沉浸在那独特的体验之中,但暴力与惊奇却又潜藏在角落中,让人隐隐不安。
他最早期的舞台作品《高速眩晕》(Nopeussokeus)完成于2010年,在那里,他对自己实施了可怖的“暴力”。血红色的电缆从他的腰侧钻入身体,再从肚挤眼或者口腔中吐出。当他赤裸着上身躺在堆叠的电缆上时,仿佛躺在一团呕出的血肉之中,但他看上去浑然不知,没有痛苦。通过这个作品,他想要复现他曾经差点遭遇一场致命车祸的惊悚瞬间。
他告诉我们,当你真正遭遇意外,感到某种东西在穿透你的身体的时候,你很有可能是感觉不到痛苦的。那一秒钟的无知无觉,被一个小时长的魔术表演拉长,Nio通过那似乎永不止尽地贯穿他身体的红色电缆,不断地回到那个瞬间,魔术表演是他想要解开命运谜题的方式。
《刀刃》(Cutting Edge)
在这之后的作品《刀刃》(Cutting Edge,2016)中,Nio开始讨论魔术史上的暴力。大部分著名的魔术表演,几乎都像是在谋杀或者严刑逼供,尤其充满了对女性的暴力。它们要么把女性锯成两半,要么砍掉其头颅,或者把身体用剑刺穿,用钉子钉,用水淹。对Nio来说,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把人锯成两半有什么意思?”
带着这样的质问,Nio在舞台上复刻历史上那些著名的与斩首相关的故事与传说,三位演员的头颅和身体有时分开错位,有时他们又变成挥着剑的施暴者和仓皇逃窜的受害者,巨大的透明塑料幕布缓缓包裹住女性演员的上半身,她穿着古老的欧洲宫廷服饰,看不清面庞,仿佛成为了历史中无数惨死的女性的化身,正在无声地尖叫。
在那些“开膛破肚”或者“身首异处”的表演里,门票费用和“虚假”免去所有道德的谴责,悬疑诡谲的表演强烈地刺激感官,让人兴奋或者焦虑,这些都可以被解释为娱乐的一部分,而作为“暴力”实施者的魔术师Nio,在表演的同时,也向观众指出了那上空的鬼魂,那是他对自身、历史和这个舞台无尽的疑问。
“在观看剧场表演的时候,你也不再安全。”Nio这样提醒道。手机关闭,你远离了那无所不能的网络世界,在一两个小时内,所有的感官都需要被调用去和周围的一切交流,去思考,去理解,去挑战,或者接受挑战。
气味、画面、声音、温度、座椅的触感,周围人即时的反应和光与影的交叠,这些现实场景独有的真切体验既是舞台表演的一部分,又是魔术师实施欺骗的工具。德国学者娜塔莎·阿达莫夫斯基(Natascha Adamowsky)认为,那些存在于“诡计”与“真相”之间,或者虚构与现实之间的重要区别,都会在体验的瞬间消失不见。
《离别》(Lähtö)
当人们亲身感知到发生在当下的一切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停止怀疑,沉浸在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体验之中。魔术正是利用了这点,在呼吸之间,将观众欺骗。而Nio想要做的,不仅仅是能够成功骗到观众,他更想通过自己的作品,将观众也拉入他所感受到的世界中。
他2013年的作品《离别》(Lähtö)描绘了一对渐行渐远的情侣:沉默而茫然的演员、巨大的玻璃板、变换的光影与幽灵般在舞台上游走的衣服和窗帘构成了整个舞台,叙说着当代生活中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这部作品的设计灵感来自19世纪的幻觉舞台表演,但同时又将杂技、舞蹈和视觉艺术融为一体,像是一场神秘的招魂仪式。
《离别》(Lähtö)
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他对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很感兴趣,于是尝试运用外部的视觉元素来描绘人物的内心世界。衣服和窗帘通过魔术的技法来移动,玻璃板映着演员身体的律动,光与影指导人们的目光。
这如同一个推理游戏,每一个元素都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观众被邀请着去寻找和思索那些联系起它们的蛛丝马迹,在这样的推理过程中,散落的情感和痛苦被每个观众私人的体验逐渐拼凑起来。在表演中,《离别》不再独属于Nio, 它变成观众重新思考自己那些难以言说的感受的起点。
《时间》(Tempo)
他最新的作品《时间》(Tempo)更加完善了这样的表达方式。这个作品的灵感来源于疫情之后他重新观看剧场的经验,他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影响着人们对时间的感知——与一群人观看表演的一小时似乎要比独自玩手机的一小时悠长得多,这是他的“相对论”。
于是Nio指挥舞台灯光的变换,让演员随着明暗的交替而消失又复现,节奏器敲打的声音试图模拟钟表声,逐渐夺走人们对分秒的感知,桌椅如同指针一样自主地旋转,演员逐渐失重、悬空,时间在舞台之中仿佛被拉长,压缩或者在静默中停下。
《时间》(Tempo)
误导、心理暗示、可操控的舞台机械装置以及经年累月的练习,种种欺骗的技法汇聚在表演的时间中,视觉的“奇迹”在这里发生。舞台上的元素逃离了科学原理的束缚,无数的谜题勾起观众的好奇心,并野心勃勃地引导着观众也走入这个时间扭曲的世界,进而重构了观众对于时间的感知。
观众被表演操控,犹如爱丽丝被会说话的白兔引诱着坠入未知仙境,神奇的魔术戏法让人流连忘返,不知不觉间,爱丽丝就喝下了变大或者变小的魔药。对于Nio来说,魔术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能够改变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这样的力量非常的强大。”他说道,“如果魔术能让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和角度思考,那么它本质上就改变了世界。”
骗人的技巧在于——隐藏真正重要的信息。魔术师在舞台上总会装模作样地证明自己的真实,他们有时会随机邀请观众来检查他们的装置,但经验告诉我们,所有可以被检查到的部分都早已是骗局的一部分,而真相往往藏在我们忽视的角落中。
魔术师对表演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他们也绝对是不可靠的叙事者,整个表演都是他们的叙述性诡计,混淆感知,迷惑判断。人们越沉浸在魔术的幻觉中,便离谜底越远,但如果想要抵挡这些幻觉的诱惑,试图挑战魔术师,解开他们的谜题,在大多数时候也都不过是徒劳无功。
《绿幕》(The Green)
Nio对好的魔术表演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任,他认为如果一个魔术足够好,它就能欺骗到观众,而观众对此无能为力。
2021年,他与妻子Leena Nio共同创作了《绘画机器》(Painting Machine)。他们制造出一个巨大的木质装置,声称这是一个可以自动绘画的机器,虽然这在如今的人工智能时代已经算不上稀奇。装置被摆放在光线昏暗的博物馆展厅里,每三十分钟都会创作出一幅油画,作品简介里写着:“这个装置讨论当今自动化世界中艺术的意义……每一件绘画作品都包含不可预测的细节和错误——就像是人画的作品一样。”那些画确实是由画师提早就画好的。
《绘画机器》(Painting Machine)
这个作品的骗术致敬了18世纪晚期著名的土耳其下棋机器人。那是一个随身携带着柜子的木刻人偶,当时的魔术师声称它可以自动下国际象棋,并在奥地利女皇的宫廷上成功击败了挑战者,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背后的真相是,那个柜子里藏着一位国际象棋大师。
几百年后,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人们甚至更加彻底地走入了这个骗局。科技的发展让人们对技术和机器几乎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信任,Nio巧妙地利用了这点,成功地戏弄了观众、博物馆甚至艺评人。
《黑魔法》(Black Magic)
在他的一个更受社交媒体欢迎的作品《黑魔法》(Black Magic)中,他甚至不再隐藏他的欺骗意图,两位分开坐着的魔术师各出一只手,在各自黑色的桌面上表演属于那一只单手的扑克牌的戏法,双重曝光的摄影将他们两人的单手表演融合在一起,投影在他们背后的墙面上,影像里的表演仿佛是由一个人完成似的,毫无破绽。
在面对这个坦荡的骗局时,观众们像Nio所说的:“魔术如果有力到了一种程度,绝对会让观众觉得自己是傻瓜。”这无疑也揭示魔术表演对于当下时代的另一个意义,它提醒着人们是如此容易受骗。Nio认为或许人们都应该学一点魔术,其背后关于欺骗的技巧一直被应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广告、政治、新闻乃至人与人的交流中,它们将人们的注意力从真正重要的事物那里转移,诱导人们按照预设的方向行事。
如今几乎90%的魔术都基于19世纪创造的古老技巧,所以可以说,这些老得掉牙的骗术在这百余年间一次又一次地愚弄了我们,而我们直到现在都没能真正学会如何去分辨真实与虚假。网络诈骗层出不穷,事实与谣言似乎共用同一张脸。
“魔术也许是最诚实的艺术形式。”Nio说道,“因为它是唯一一种承认自己是在欺骗、在说谎的艺术形式。”它的谜底早已呈现在了谜面上。在如今这个充满了阴谋论的时代,真相逐渐变得主观,文字与影像似乎都失去了可信度,魔术给予了人们难能可贵的、明确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