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M专访 | 《碎片与微跃》艺术小组：技术视域下的城市与声音

“声城之景”展览于2025年5月31日正式开幕，展览目前在坪山美术馆4层展出。展览回归“声音”与“城市”这一原始议题，探索城市声音的多维内涵，并引发关于时间、空间与人类记忆的深刻对话。该展览项目由坪山美术馆馆员罗靖策展，成功入选 “2024-2025年度广东省美术馆青年策展人扶持计划”。作为坪山美术馆原创项目，此次展览汇集7位/组声音与新媒体艺术家，通过声音这个看似无形却不可或缺的媒介，以独特学术视角和创新表达方式，重新激发观众对城市、环境的聆听热情与思辨意识——城市不仅是可见的，更是可听的。

本文系“声城之景”参展艺术家Marcel Zaes Sagesser 、Tristan Braud、Gyuwon Sylvia Lee、吴圳（Yoyo）的专访，访谈由坪山美术馆罗靖完成，发表前经过受访者审校。

艺术小组

Marcel Zaes Sagesser（马塞尔·萨格，又名马塞尔·匝斯）是一位声音、数字媒体与音乐创作的艺术家和研究者，现任南方科技大学创新创意设计学院助理教授。他在布朗大学获得媒体艺术与音乐创作博士学位。他的作品专注于人类与声音技术之间的多重关系，以及声音如何嵌入更广阔的社会文化系统中。

Tristan Braud 博士是香港科技大学综合系统与设计学系的助理教授, 主理扩展现实与沉浸媒体实验室（XRIM Lab）。他的研究探索普适计算与以人为中心的系统设计之间的交集，重点以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作为媒介。在学术研究之外，Braud 博士活跃于探索技术与艺术表达之间的联系，他参与了多个将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融入艺术作品和表演的项目。

Gyuwon Sylvia Lee 是一位跨学科艺术家和研究者，研究科技如何重塑身份、关系和空间。通过结合创意编程、物理计算和生成性人工智能的基于特定场地表演和动态雕塑，她探讨城市生活如何影响个人和社区。她对光、运动和声音的实验, 通过唤醒了感官和空间意识揭示了物理环境与数字环境的融合。她的实践批判了科技如何影响我们与城市和自然空间的关系，揭示了嵌入在数字基础设施中的偏见是如何影响技术可获取性和包容性。

吴圳（Yoyo）是一位研究者、设计师和互动艺术家，专注于可玩的互动、感知界面和涌现交互艺术。她目前是香港科技大学综合系统与设计学系的博士生。她的当前项目集中于如何将基于传感器构建涌现的互动艺术，整合有形的、具身的和提供偶然性输入的界面。她设计和开发生成系统，涵盖互动装置、电子乐器、电子游戏, 以及支持创造涌现交互体验的工具和创作框架。

作品《碎片与微跃》在“声城之景“展览现场

PAM：本次展览以“声城之景”为题，聚焦声音与城市的关系。您如何理解“声城”这一概念？在您的作品中，城市是怎样通过声音被感知、叙述的？

Marcel：城市充斥着各种视觉刺激：人群、车流、活动等，但我们很少谈论“声音的城市”。城市如何发出声音？而声音又如何反过来塑造城市？这个问题显得尤为重要，特别是在今天许多人戴着耳机穿梭于城市，或坐在电动车里听音乐、导航语音的背景下。我们的作品使用了来自深圳的真实录音，构建了一个空间化、重构的、带有未来想象的深圳版本。

Tristan：声音是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体现在我们的感知里。当我们搬到一个新地方时，对新旧环境的对比常常在夜晚尤为明显。那时，一切归于平静，城市的声景便凸显出来。每座城市，甚至每个街区，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环境，反映出它的文化、自然特征以及时代背景。尽管声音承载了丰富的空间信息，它却很少被用来记录环境。我们这次的项目，正是想将声音重新置于感知体验的核心，试图在视觉与听觉之间建立一种更平衡的关系。

Sylvia：我一直在研究城市公园。与传统意义上的绿色空间不同，城市公园承载着城市的声音，主要是车声以及周边居民的声音。通过这次合作，我将城市空间与声音的关系扩展到了更广阔的维度，比如整个城市体系，乃至粤港澳大湾区的区域层面。

吴圳：我对“声音的城市”的理解包含两个方面：其一，城市作为声音的发生体；其二，我们对城市的感知是如何被声音所形塑的。声音可以被分层、重混，它既短暂又具有转化的力量。虚构的声音有时能让人相信是真实的。因此，某些声音的浮现或消退，往往深刻地影响着一座城市的发展方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其未来的形塑。

《碎片与微跃》作品截帧

PAM：《碎片与微跃》是一个持续围绕粤港澳大湾区展开的系列项目。请您们谈谈项目的发起动机、调研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如何思考“未来城市”作为一个创作主题？

Marcel：对我来说，构建粤港澳大湾区特定地点的未来想象模型，是探索我身边城市的一种最佳方式。这一过程包括实地考察、拍摄照片、录制声音等环节，这些方法让我能够从全新的角度去观察和理解周围的环境。在调研过程之后, 为了与现实产生对比,我们采用了一种非常自由的方式来重新构建这些地点。因为我们并非城市规划师，所以我们并不追求精确还原，而是通过富有创造性的手段去思考那些“可能发生”或“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未来场景。这一系列作品因此成为一个实验性的游乐场，让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重新审视当下的现实。

生成式人工智能根据关于深圳海滨的提示生成的未处理图像

Tristan：这些作品既是探索的方式，也是一种对熟悉环境的反思。我们所看到的城市，只是某一时刻的切片，而这些地方其实正不断变化、发展。这个项目希望增强这种时间性的表达，把城市呈现为一个动态的、有生命的存在，而非一张静态的明信片。通过想象未来的方式，我们可以更专注于城市的感知层面，并通过多感官的体验来介入。当我们借助过去来想象未来时，也是在重新调节我们对城市的感知方式。这种方式和人工智能的创造性其实很相似——它依赖已有的素材，在使用者的引导下生成新的内容。

Sylvia：无论在哪个国家或地区，城市化的过程往往带来一种相似的视觉风格。而生成式 AI 也是基于这种“城市化的通用视觉逻辑”进行训练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尝试将每个地点的独特特征和历史融入生成图像中。用地名如“深圳”“广州”“香港”以及诸如“未来感”“艺术性”等描述性词汇作为文本提示词，是一个有趣的实验过程，也帮助我理解生成式 AI 是如何“理解”这些词汇的。我相信，利用当下的技术，去构想一个由过去启发而呈现的未来，这本身就具有巨大的力量。

艺术家使用商业生成式

人工智能图像生成器创作的图像

PAM：作为一个跨国籍、跨语种的创作团队，您们在合作中采用了哪些工作方法？在声音与城市议题上，不同文化背景的成员是否带来了各异的理解与想象？这种差异是如何被整合进作品的？

Marcel：当然！我在跨学科艺术环境中工作了多年，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创作者合作，如今已经无法想象不以这样的方式工作了。跨学科与合作为每一个议题或项目带来了丰富的视角，是任何一个人单独都难以企及的。像这次的艺术小组合作，我们彼此提出质疑、讨论每一个决策。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深入理解主题的过程，同时也让我不断比较和吸收不同领域的专业背景、语言、文化，甚至是我们各自偏好的创作技术与软件。这些差异不仅没有造成割裂，反而为我的个人创作带来了极大助力，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合作经历。

Tristan：深圳和广州的城市化进程与法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与我现在生活的香港相比，也展现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发展轨迹。因此，我很依赖档案资料来获得对这些地区更长时间维度上的理解，比如地图、卫星图像和历史照片等等。

Sylvia：韩国的城市化路径在很多方面与日本类似，但时间上更为集中与快速。而我在中国看到的许多地方，让我联想起几十年前的韩国，但中国城市化的速度远超当年的韩国。这种邻近国家间相似却又不同的发展阶段，及其对市民日常生活的影响，非常值得观察与思考。

吴圳：让我觉得特别有趣的是，在这个项目中，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位合作伙伴与我在城市理解上的不同视角。我从小在深圳长大，对这座城市的认识源于个人经验和长期的熟悉感。而我的合作伙伴们，他们对这片区域相对陌生，反而能带来一些新颖的观察角度。例如，他们对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表现出浓厚兴趣，而我早已把这种不断建设、新楼林立的场景视为日常。这种“习以为常”在他们眼中却成为了城市高速发展魅力的体现，也让我重新审视了熟悉的城市面貌。

PAM：作品选取了深圳龙岗、蛇口与广州南沙这三个区域，它们在现实中有着复杂的产业、变迁、规划等语境。请分享选择这几个地点的原因，以及您们如何看待这三个片区在作品中的“未来投射”？

Marcel：实际上，这次展览中呈现的三个地点中，有两个并不是我们主动选择的，而是因展览机会自然促成的。2022年，我们受邀参与由深圳龙岗区政府资助的CC龙城创意公社数种计划SeeD展览，该展强调的是政府正在推动的“龙岗高新技术走廊”建设。我们当时希望创作一个全新的、特定场域的项目，于是将“高新技术走廊”作为第一个研究地点。

数种计划SeeD“无限真实实验室”展览

之后，我们受邀在广州的香港科技大学展出这一独特的方法论，对方还特别委托我们创作一个与校区所在地相关的版本。这促使我们将目光转向广州南沙，一个同样处于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的地区。因此，这两个地点的选择逻辑是一致的，也非常契合整个项目的方向，它们都反映了粤港澳大湾区的大规模城市扩展和转型。

相比之下，深圳的“海上世界”则是我们作为艺术家自主选择的。我们希望通过它强调深圳在填海造陆背景下的发展轨迹，同时回顾这个城市较早期的重要开发项目之一。如今，“海上世界”已成为深圳具有代表性的地标，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

PAM：作品通过多频道视频与声音构建了三种未来城市的场景。相比视觉图像，您们如何看待“声音”在未来城市叙事中的作用？在您的理解中，声音是否也可以作为一种空间建构的工具？

Marcel：“视听”Audiovisual，顾名思义就是影像与声音同时播放的媒介。自有声电影诞生以来，创作者便开始探索如何打破现实限制，创造出全新的感官体验，例如将“看见的”和“听到的”进行分离。在我们的作品中，我们正是基于这一概念，分别针对视觉与声音发展出两套创作方法。

视觉部分利用生成式 AI 和游戏引擎渲染技术，对城市的未来与过去进行想象与推演；而声音部分，则源自真实场地的录音，主要包括机械声与环境声，这些原始素材有时会显得嘈杂甚至令人烦躁。我们通过一套创意处理流程，对现场录音进行滤波、颗粒化和重构，使声音世界既保留“噪音感”，又带有某种“梦境般”的氛围，甚至在某些时刻接近“音乐性”。如果用一种简化的方式来描述：影像更关注城市的未来，声音则回望其机械化的过去。

关于声音在空间体验中的作用：声音无疑是营造空间感的关键元素。每一位建筑师都知道，空间的声学环境会直接影响使用者的情绪感受；而游戏开发者与虚拟现实创作者也熟知如何利用空间音效营造真实的听觉世界。我们的作品也使用了空间音效：声音源被分布在虚拟游戏场景的不同位置，视频渲染时，随着“摄像机”视角的移动，观众所听到的声音也会随之变化。

基于实际数据建模未来城市，为观众设置“摄像机”

以便观看游戏化的城市

吴圳：相较于视觉图像，声音在叙事中的表现更为抽象和模糊。它并非直接传递信息，而是激发观众的想象空间，为他们营造出更开放的感知体验。

PAM：这件作品提出技术正在反过来改变人类的感知方式。在您看来，当代城市居民的“知觉地图”是否已越来越依赖媒介介入？这种媒介化的感知如何影响我们理解与使用城市空间的方式？

Tristan：“技术”本质上只是艺术实践中的一种新媒介。摄影、影像在诞生之初也曾被视为“技术”，并经历了类似的争议，最终才成为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艺术语言。不同的是，近年来技术的发展速度远超以往。15年前，AR/VR 还处于起步阶段，计算机图像也远不像现在这样普及；5年前，生成图像和视频仍是一项需要专业技能的复杂流程。而如今，这些工具已经变得高效便捷，能够支持而非阻碍创作过程。技术也在不断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摄影以其准确性彻底革新了我们记录现实的方式；而我们此次项目中所使用的技术，则使我们能够超越对现实的再现，转向表达感知、想象与推测的可能性。

Sylvia：我们早已生活在一个被技术深度介入的世界中。屏幕不仅通过视觉连接我们，同时也逐步延伸至其他感官，尤其是在新技术能够以数字方式模拟传统感知经验的背景下。如今，人工智能的出现甚至开始介入我们的思维过程。于是我开始思考：在我们已深度沉浸于技术之中的当下，技术本身还应如何被界定？当技术与日常生活愈发融合，我们需建立一种新的感知体系与语言结构，以回应这种新的存在状态和生活方式。

PAM：您们在这件装置中特意选用了老式CRT监视器作为影像的载体。请问这一媒介选择背后有何考虑？它在作品的叙事或感知层面上承载了怎样的意义？

Marcel：几百年来，人类对周遭世界，例如城市的感知方式一直受到技术的塑造。从交通工具的机械技术、城市基础设施，到电影等媒介，技术不断影响着社会如何理解和观看其所处的环境。在这件作品中，我们引入了一种过时的技术：CRT显示器（显像管屏幕），以此强调技术如何在字面意义上“上色”了我们的视觉体验。尽管这件作品在创作中使用了当下最前沿的技术，比如生成式人工智能和游戏引擎渲染，但最终呈现出的图像却仿佛来自60年前。在这件作品中呈现的未来与过去在时间维度上的交错，是作品重要的一部分。

PAM：本次展览的展签采用了艺术家亲自录制的声音导览。您能分享一下参与录制的体验吗？

吴圳：这次声音导览的录制体验非常棒！我觉得最终的效果很有趣，尤其是我说中文的部分和 Marcel 的英文混剪在一起，像是一种“混音”。

《碎片与微跃》作品展签

Marcel：在大多数美术馆的展览中，观众通常会在墙上看到每件作品的文字说明。而在“声城之景”展览中，策展人除了保留常规标签外，还特别设置了声音版的作品说明，由艺术家亲自录制的“语音导览”，甚至使用艺术家的原声。我认为这样的方式非常贴合本次展览的声音主题，它不仅让观众以更亲密的方式接近作品（听到艺术家的声音），同时也让声音作为媒介本身参与到作品信息的传达中。在我们自己的作品中，我们还将作品的实际声音融入语音导览中，使观众在了解概念背景的同时，也能沉浸式地聆听作品本身的声音维度。

PAM：分享下这次与坪山美术馆的合作感受

Marcel：自从我三年半前搬到深圳以来，就一直关注坪山美术馆。我对这家机构的认可主要出于两个方面：首先，我认为 PAM 展出的当代艺术作品在整体水准上，是深圳最高的；其次，通过这些年多次合作，我逐渐了解到这是一个极具专业精神的艺术机构。与 PAM 合作“声城之景”（Sonic City）展览的过程令人非常愉快，我们有幸与他们经验丰富的团队合作，他们完全按照我们的构想与期望，将作品精准地实现出来。

PAM：如果要鼓励对声音有兴趣的观众，您会如何引导他们去聆听这座城市的声音故事？

吴圳：我想介绍一个由 Kate McLean 提出的感官地图方法：你可以尝试在某个空间中寻找一个声音，然后在它消失之前不断移动，同时记录下自己的行进轨迹。这种方式可以帮助我们构建一种人与声音交织的感知路径，这种路径具有独特性，也反映出你个人在这个空间中的表演性经验。

Tristan：城市环境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但我们往往因为熟悉而关闭了感官，尤其是在日常生活的路径中。对于那些对城市感知感到好奇的人，我建议你从自己的日常开始：起床、通勤、工作、买菜……但只在某一天，把注意力放在你对环境的感知上。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触到了什么？这些感觉和你记忆中的一样吗？你的情绪有没有因此而发生变化？

Marcel：我真诚地邀请每一个人，真的，任何人在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上、或是在某个十字路口旁停下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闭上眼睛，认真去聆听此刻的声音：你现在听到了什么？周围有哪些声源？哪些声音是你熟悉的？哪些是响亮的、轻微的？有没有完全陌生的声音？你能用几句话来描述它们吗？这不需要任何专业背景或训练，但却是开启你感知的练习方式：去觉察你原本不了解的城市，以及那些你无法用眼睛看到、却常常被忽视的事物。

2024-2025 年度广东省美术馆青年策展人扶持计划——声城之景

开幕时间2025年5月31日（周六）

指导单位 坪山区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

主办单位 坪山美术馆

出品人刘晓都

策展人罗靖

学术指导王婧

展览执行坪山美术馆团队

平面设计 朱一川

展务执行 深圳市蜜蜂展览展示有限公司